我听到来自高密东北乡的歌谣,渺远奇绝,低沉悲怆。亘古不变的霞光中悬浮着无动于衷的尘埃,空旷辽阔的原野上高粱早已成熟,散发着奇异的清香。 起风了。 傍晚的炊烟从村庄上空袅袅升起,又随着微风飘散在暮光里。幽暗的星光中走出了母亲焦急的身影。她在寻找她的儿子,一个因饥饿失手打碎家里唯一一把暖水瓶的孩子。田垄上杂乱的脚步声跌跌撞撞,急切不安的呼唤声回荡在天地之间,细微绵长。 终于,一个半大的孩子从草垛里探出头来,怯生生地应了一句。那是童年时的莫言,一个只能看着母亲被看守人殴打的孩子,一个被人嘲笑相貌丑陋的孩子,一个早早辍学放牧牛羊的孩子,一个年幼体弱孤独离群的孩子。饥饿、孤独和无书可读之苦已然浸染了他的心灵,瘦弱单薄的身躯早已承受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坎坷与沧桑。 在莫言的作品里,我们时常能寻觅到他早年时期的身影。《枯河》中那轮水淋淋的鲜红月亮,映照的是被父亲痛打后的苦闷创痛;《透明的红萝卜》里那个一言不发的黑孩,代他重演了为补贴家用而偷拔萝卜的不正勾当……生活在安宁富饶的年代,我们似乎很难想象多年前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苦难。时代的车轮碾过万物的骨髓,所向的是虚幻,留下的是苦难。或许,在时代的洪流里,个人的存在不过是一点微微的尘埃罢了。挣扎过的疲惫灵魂,只配做无谓的牺牲,只配做命运的祭品。人行于世,宛若游走于利刃之上,纵步步生莲,亦是满身鲜血,痛苦不堪。没有人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也没有人能够挣脱这生活的黑暗。 但是,在黑暗之中,往往也有那一抹温情的存在。对于莫言来说,母亲就是他生命中的光,就是那点染了寂寂长夜的绚丽朝霞。她不仅为他撑起了一角摇摇欲坠的天空,也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播撒下宽厚仁和的种子。母爱永远是这人世间最深沉、最恒久的温暖。母亲也永远是这人世间最伟大、最无私的存在。或许在莫言的心里,母亲的满足与欣慰就是他创作的最初动力。为了母亲,他绘声绘色地描绘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文学画面;为了母亲,他不惧所有的批评和质疑,踽踽前行。 终于,多年以后,他站在了金碧辉煌的瑞典文学院报告大厅里。对着一张张素昧平生的陌生面孔,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她的骨殖早已融入泥土,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或许,作家的故事,写的一直都是自己的人生。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伤痛,那么多的撕心裂肺,那么多的无可奈何。人之一生,须臾几十年罢了。可在这短短的光阴之中,我们究竟要经历些什么?时光的流逝总是在我们的心上增添新的创伤,它让我们越来越看透这现实,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孱弱与麻木。或许,我们的生命只不过是造物者手中草草的玩物罢了。随意地创造,随意地丢弃。被现实操纵,被时代左右。 可是,既生在世,终不免要走完这一生。与其自怨自艾,潦倒麻木,倒不如心存美好,潇洒一生。品读莫言的作品,不管多么荒诞、离奇、孤戾、乖张,但在掩卷之际,我们都能感受到那一种希望与热情的迸发。在阅尽沧桑之后,我们会不会感到平和与释然?在历经黑暗之后,我们会不会感到幸福与希望?其实,就算身处绝境,梦境也是一直都蛰伏在人们心中的。就像莫言在逃避劳动时听到的乡野逸闻,就像他在放牧牛羊时看到的火红狐狸……这些弥足珍贵的记忆留在了他的脑海里,为他今后的创作提供了充足的素材。或许,守望过漫无边际的平淡,我们终会看到前方那一树一树的花开。过往烟云种种,此时都幻化为天边绚丽的云彩。 其实,人不管何时何地都应心存梦境。我们虽然不能与时事忤逆,但依旧可以用坚持和希望与之抗衡。希望终有一天,你会发现,原来曾经的每一份苦难和付出都不是毫无意义的,所有的困顿与挫折只是说明未到收获期而已。 微风毫无征兆地停了,天地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寂。远处的村庄在暮色中渐渐隐去,“丝线流苏般的玉米缨儿,刀剑般的玉米叶儿,刚秀出的高粱穗儿,很结实的谷子尾巴”,都在淡月的笼罩下时隐时现。 作家的文章,就当交织着自己的经历与情感。 作家的使命,就是剥离出黑暗中隐藏的希望与梦幻。 黑暗中,远方的歌谣戛然而止。它的余音萦萦绕绕,终于闯荡到了我的身旁: 一阵风吹散了如血残云, 一盅酒染红了万亩高粱; 一声叹惊动了天地生灵, 一支笔写尽了人世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