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代文坛就出现了一种逐渐受人关注的小说体裁,我们可以称其为特情小说或解密小说。这一类小说的特点就是,逼真却又诡异,合理却有悬疑,真实却又非常态。而麦家的出现,恰为这类可以说是文学“荒地”的小说体裁注入新鲜血液,使其走向大众化、通俗化,以其独特的文学魅力在受众眼光中开辟了一片新天地。雷达对麦家的评价是:总体看来,麦家是独树一帜的,他已经形成了独有的切入历史和把握世界的方法,他用破密的眼光,打开一个个实际存在却久被遗忘的绝密而悲壮的人生空间,他把超强的意志力、惊人的智商、宗教般的忠诚赋予他的谍报英雄或解密英雄,而这样的英雄在中国革命史上是实际存在的。的确,麦家身上多多少少有着柯南道尔的影子,他将超强的叙事能力和推理能力浓缩为文字,拼叠勾勒与呈现层层逻辑思维,常常把人带入命若悬丝的迷宫程式,在看似合情合理下又不断制造**转,就像一个人在平坦大道上寻觅,又突然被扯向崖边,在将要坠下的同时,又把你拉回来。麦家最喜欢游走于意料之外与情理之中,归结起来,就是他对于文学真实性的恰到好处的把握,羽化存在于客观真实与审美真是的界线,不着痕迹。
你我都生活在秘密中
“你我都生活在秘密中,有些秘密需要我们极力去解破,有些秘密又需要我们极力去保守。”从题材开始,麦家就开始营造着神秘的气氛。破译密码,传奇曲折,充满悬念,神秘莫测,一直以来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领域。这个特殊的事业,就像吸血鬼一样,躲着阳光,只能在黑暗中潜行,我们都知道这项事业的存在,却从来无法实实在在的感觉到它,有着真假难辨的诡异。许多人分析评论麦家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开辟了特情行业这一似乎一直被认为是只有艺术性较弱的通俗小说才去光顾的领地,为稍稍出现审美疲劳的受众带来了新的光点。麦家无疑是懂得用客观真实与文学真实碰撞炮制故事的强手,让读者陷入“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的思维迷宫,拓展了文学表达的审美空间。
艺术真实的其中一个主要特征就是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不同,它以假定性情境表现对社会生活内蕴的认识和感悟,包括内蕴的真实与假定的真实。文学的真实性可以是艺术真实的具体化的表现,同样文学的真实不是生活真实的照搬,而是作家对社会生活的认识和感悟的产物,即作家必然会从自己的认识和感悟出发,对生活真实进行选择、发掘、提炼、补充、集中、概括,通过想象和虚构予以重组、变形及再塑。许多作品看似与现实生活没有联系,甚至远远于夸张与我们理所当然认为的现实,但是它们本身深深烙上了社会生活的印子,是一种主观的真实。
“小说所涉题材的特殊性,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麦家的写作对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贡献。这篇小说涉足了一个相当特殊的文学领地:隐蔽战线。”麦家恰恰把握到受众对这类故事的强烈好奇心,再加上自己独特的构思,专业的优势,超强的逻辑推理分析,强有力的把《暗算》推向了更高的文学审美的高度。真实性,作为文学的审美价值追求实现的基础,是衡量文学创造成就的首要标准。作家对对象世界的理解、反映和阐释,只要合情合理,他的作品就会具有“真实性“的品格;而具有”真实性“的品格的作品,才能让读者产生信任感及认同感。正如法国19世纪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所说:“获得全世界闻名的不朽的成功的秘密在于真实。”,别林斯基也说:“真正的艺术作品永远以真实、自然、正确和切实去感染读者。”所以,文学真实性是我们分析文学作品最先要考虑的要素,是判断作品是否具有审美价值的重要依据。麦家的《暗算》,每个故事每个人物的初始,都是有迹可循的,来自于那个特殊的事业,特殊的群体,通过作者的恰到好处的提炼与剪裁,一个个极具代表性的故事,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简洁有力的文字中,潜藏着坚实而纯净的艺术质感。
另一方面就是语言。第七届矛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评语这样评价麦家的《暗算》:“他的文字有力而简洁,仿若一种被痛楚浸满的精灵,可以引向不可深知的深谷,引向无限宽广的世界。”《暗算》的语言不华丽,不煽情,没有浓烈的辞藻,只是朴实真挚,只是用最平静的最娓娓道来的意味叙述故事。读此书,就好像在读超长的人物通讯,真实的就像历史,让读者自然而然地就产生心灵的认同感,不需粉饰,不需刻意引导,就像天外之音,初遇与重思考,水到渠成。雷达评价麦家的成功,首先有赖于他超强的叙事能力和推理能力,经营致密结构的能力,他可以在一个极狭窄空间展开无尽的可能,翻出无尽的波澜,制造无尽的悬念,拽着你一口气跑到头,必须看个究竟。麦式语言在此也起了不少作用,比如《捕风者》,表面上看不出文字有多大魅力,但是读罢就能体会到文字里蕴含的作家的善于急速顿跌,绝处逢生的功力,“杀人游戏”式的曲径通幽,欲罢不能。
一半是天使,一般是魔鬼
书中评价黄依依:“她身上既有天使的一面,又有魔鬼的一面——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其实,书中每一个人物都有着这样的特点,在他们身上有着让常人羡慕以及崇尚的天使的异秉和特质,但他们是“魔鬼附身的天使”,也有着难以预料的爆发与恶质。破译密码很神秘,破译密码的人如果不传奇不神秘似乎就不配承担这项事业。
文学真实性可以在《暗算》具体表现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互相作用互相制约中。作品当中的人物可以说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混合的化身。现实主义当然就是要遵守现实,但它反对模仿、再现现实反对按客观生活的本来面目反映社会生活,追求个体主观情感不受限制的充分表现。他们的身份是真实的,在历史上确实是有这样一批“听风者、看风者和捕风者”。但现实主义的真实不是史书意义上的真实,而是“假设的真实”,“虚构的真实”。这种真实,不是生活时空结构的照搬,而是合乎常情,不违背生活本身的基本逻辑和规律。现实主义的真实符合的不是生活的、现实的逻辑,而是审美的逻辑,他们的存在合情合理,可能可信。说他们承载浪漫主义,从他们的经历与命运可得知,阿炳听声辩事辩人甚至辩真理,离奇的存在离奇的消亡;黄依依是智商天才,却是情商的迷途羔羊,最后的死也是荒诞的,我们似乎不能接受一个天才的陨落竟是如此!林英,同样,她在敌我阵营斡旋,果敢机智,最后的结果同样顿跌。但浪漫主义虽然是极端强调主观精神以及主观精神在文学生产中的创造作用,崇尚人的欲望,但浪漫主义却又不等于胡编乱造,信口雌黄。它不要求和原生活态相符合和生活逻辑相符合,但必须和人的情感追求和审美理想相符合,和特定的心理体验和精神趣味相符合。离奇荒诞只是一种表现形态,至于成功与否,有无艺术价值,就不能只看是否有离奇荒诞,而是要看表现形式背后有无真切的情感于对社会现实的反映。
黄依依,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如果她身在我们这个当今的时代,她应该是时尚女性的杰出代表,她的时尚与个性,她的美丽与智慧并重,应该可以成为现在年轻人崇尚的对象。但很多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生不逢时的人时时刻刻都大有人在,但恰恰因为她与时代的冲突才是她的奇特得以凸显。她是天使,天生丽质的容貌,同时她的智识和身份、地位与其漂亮的容貌一样过人,一样耀眼,饰尤物,亦梦亦幻,这世上难见此等传奇女子。但她不是不是人间烟花的仙女,她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与普通女人一样,渴望爱情,渴望一个依靠。但是她又像个多情的魔女,有点妖精的气质,热艳,妖冶,痴迷,大胆,辛辣,放浪,自私,无忌,无法无天,无羞无耻。游走与现实与虚幻,这个人物既可爱又可恨,真实又非常态。
陈二湖,又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是一个职业狂人,密码的天敌,却是生活的愚子,他沉醉在红墙里面,心早已和外界隔离,加上特殊职业需要他离群索居,早已与世隔绝,就像《肖申克救赎》中肖申克监狱里的人,因年复一年的封闭,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其实早就在他心目中模糊了,消失了,被“制度化”了,离开红墙,离开密码,就像鱼离开了水,徒有挣扎,不知所措。也许他荒诞,但在他身上是可以看出现实的影子的,被“制度化”的悲剧经常可见,只是程度不如他强烈,那是文学创作的需要。比如像我们这些长期生活在象牙塔了的人,难道就没有被陈二湖一样的状态?面对真善美与假丑恶并存的社会,不知所措进而潜意识里多多少少会逃避现实。
换言之,作品中所描写的是现实生活中没有的人和事,却又是可有的人和事。作者掩盖了虚构的痕迹,使虚构的故事显得真切自如,生动逼真,惟妙惟肖,娓娓动人。正如莫泊桑在《“小说”》中所讲的那样,选择就是对“全部真实论”的“打击”。倘若认为只有“全息”地、“全部”地再现生活,才算真实,那么事实上就无所谓真实性可言了。
人生就是不断编码和解码的过程
《暗算》最大的成功点就是麦式叙事方式的独辟蹊径。作者将自己设定为一个记者,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以采访、收集书信和日记为手段,再以纪实的通讯式的口吻叙述,时而穿插“受访者”的自述,力图营造真实可靠;时而以死人的角度来重述,旨在表现诡异神秘,为的就是把这些虚构的片段注入真实的因子,以亲历者与见证者的线索将虚构与现实完美结合。
分析叙事所体现的文学的真实性,笔者欲从三个方面谈:首先,文学的真实性是指文学与社会生活相一致的程度。它不是外在于社会生活的东西,它是建立在生活真实基础上的,是文学通过艺术的提炼、加工、概括和创造对生活真实认识的强化、深化和升华;麦家的小说被称为密室小说,独特之处就在于作者能在有限的空间创造无限的可能性,创造无限的故事拓展性。《暗算》中的701,独立封闭,但每个角落都有道不尽说不完的故事;《风声》中的裘庄公寓,李宁玉、顾晓梦、吴志国和肥原等在这座楼中上演人性的纠结,谜中谜的角力。一个个素材若放在不同的空间,那也许是缺乏吸引力与想象力的,只要把它们集中在一个点,那所产生的碰撞力是潜力无限的。其次,文学的真实性是指文学作品通过形象反映生活所达到的准确和客观实在程度,是指文学形象给读者的真实感达到的可信程度;麦家的这种“纪实体”的叙事方式,有效拉近了读者和小说的距离。为了调动读者探究秘密的欲望,使他们和作者一起探索故事的秘密。麦家写作的技术就是用直白与隐秘的对立统一体产生合力,不仅仅是《暗算》的老A,《解密》中的荣金珍,《风声》的老鬼,无不如此,一开始的叙述就藏头露尾,闪烁其词,真假难辨,让读者猜不透作者的意图,对人物与故事的神秘产生浓烈的好奇。文学的真实性是指以生活真实为基础,通过概括,集中,提炼出来的真实生动的艺术形象,表现出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和规律性.麦家说:“我能想到的获奖理由只有,《暗算》是对那些战斗在国家安全战线上无名英雄的肯定。”历史上的确存在这样一群人,他们为国家为人民的利益要埋没自我,走进禁锢的、扭曲的、非常态的世界,被要求不能犯错误的他们似乎从来不会犯错误,但人还是难逃生命与命运的无常,“一个眼色,一滴眼泪,一个喷嚏,甚至一个梦呓都可能意想不到地出卖你,使你苦苦营造多年的一切毁于一旦,毁于一瞬间,一念间”。生活就是这样,我们在暗算生活,生活同样也会暗算我们。
文学的真实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又回到生活。严沧浪《诗话》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暗算》颇有此味,麦家用其炉火纯青的叙述功力,讲客观真实与文学真实的界线模糊,无迹可寻,将审美意趣提至更高,成功抓住受众眼球。“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