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给我发微信了,我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作为医生,我们一般不留自己的私人电话给家属,只会留工作电话,或者告知家属有事情可以来找我。因为我们实在是太忙了,工作单位离家里有二十多公里远,每天早晨7点班车出发,要花15分钟走路赶班车,如果赶不上班车,最迟7点应该出门,不然半小时的路程要走一个小时才能赶到医院,晚上8点才能回到家。但是对于他,看到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心一软就扫了微信,告诉他以后可以来找我。
半个月前,他刚刚失去了孩子,那是个新生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不到24小时,因为严重的败血症合并化脓性脑膜炎,不仅仅是他和他的家人,每每我想到这个孩子,也经常有种想哭的冲动。我记得那天晚上我抢救了一晚上,没合眼,也没有困意,最后一刻我暗暗地抚摸着孩子,轻轻地告诉他“阿姨尽力了,下辈子做个好孩子”。我安抚了他和他的家人,看着他们抱头痛哭,拖着装满小孩子的衣服被子的行李。我自己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痛哭了一场,回到家也没有心情吃中午饭倒头就睡,直到天黑才醒。
后来我不停地跟同事聊,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自己也过不去这个坎,才不停地需要别人来安抚开导,大家都以为医生见惯生死,不会很悲伤。其实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自己也很难接受一个生命的离去,更不用说自己已经尽全力而为,却无能为力。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当初不选择留在重症监护室的原因,因为太多时候你拼尽全力,却眼睁睁地看着病情一点点恶化,直至死亡。那种无力感我接受不了,最后选择了普通病房,至少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送走一个个鲜活的宝贝。作为一个母亲,我可以理解十月怀胎对孩子充满期待,最后却失去的痛苦。就像自己花费了全部心血完成了一段旅程,却徒劳而归的那种失落感,难以名状。又过了半个月,他发微信给我,我说来吧,我跟你聊聊。那是个周末,我还是非常忙,有个住院1月还没好的肺炎宝宝家长来了,我在跟他说孩子的情况,还有不间断的急诊,忙的顾不上跟他说话。他也看到我很忙,没有打扰我,只是一直在外头坐着,直到一个多小时后,他说要不我走吧,我说好不容易来了,等下吧,我把这里的事情安顿下,之后我把他带到谈话间。看得出来,他还是在纠结这件事,诉说的时候还会不时地红眼眶。我其实不是个擅长聊天的人,我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我问他“孩子妈妈怎么样了”,他告诉我还没告诉孩子妈妈,怕她接受不了,家里人都让他自己跟妈妈聊。我说这件事瞒不了太久,他点点头表示理解。不知道这个败血症是从哪个地方感染的,是不是早点剖宫产就不会感染了,孩子妈妈吃东西感染了,是不是经常喝牛奶不干净等等。各种问题我都一一作答。我在想,我这是不是在做一个心理医生?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医生,我发现,我们其实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做一项帮助别人的事情,在每个生病的关键点,作为医生扶你一下,就挺过来了,大部分时间是在自愈。就像一个早产的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在母亲的不好的子宫环境中,那个不适宜生长的环境中,我们就需要让他提早出来,并自己存活并成长,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出现各种问题的时候帮助他一下,比如呼吸窘迫时用呼吸机帮助他喘气,没有产生肺表面活性物质来直接肺内注入表面活性物质,不能消化食物的时候就输氨基酸、脂肪乳来维持生长,直到自己能长大到消化食物;妈妈带给他炎症,就消炎帮助他对抗细菌病原;出现黄疸,就是肝脏功能差处理不了黄疸的时候,就光疗帮助他促进胆红素转化,从而帮助退黄,不让黄疸损伤大脑,等等。诸如此类。我经常会感慨,每个人能顺利地成长,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必须要从数亿万个精子中脱颖而出,与受精卵结合,再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分裂,再长成数个细胞,发育成每个器官,还要准确无误,好难的一件事。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大半年了,突然有天莫名地想起了这个家长,给他发了个微信问近况。他开心地回复我,妻子已经又怀孕了,我也很开心,替他们开心,可以从之前的阴影中走出来,再次迎接新的生命,有新的希望。有句话说得很对,时间是治愈疾病的良药。很多新生宝宝在生命的最初都在顽强地生存着,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帮助他们,给他们机会与疾病相抗争,一点一点的长大。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对同事说,我们尽力把所有能想到的治疗都给他们,其他的事情就是等,等他们一点一点好起来,很多时候新生儿宝宝都能努力地生存下来,越来越好。有些确实结局不好的宝宝,我也会轻声安抚,阿姨已经尽力了。
最后祝愿天下所有新生宝宝都能健康地成长。